来源:南方人物周刊作者: 梁忠
在台湾,说起台东,大多数人会告诉你,那里有着美丽的海岸线、烟雾袅袅的知本温泉,还有淳朴的台湾高山族。现在说起台东,人们更愿意提起,那边有个让他们骄傲的名字——陈树菊。
陈树菊——美国《时代》周刊2010年世界百大影响力人物排名第8,《福布斯》杂志2010年48位亚洲慈善英雄之一,《读者文摘》称其为亚洲英雄。路透社则评论,在《福布斯》获奖48人中,陈树菊的故事最能打动人心。台湾前“海峡基金会”董事长、现任红十字会董事长陈长文形容,陈树菊是台湾最灿烂的第一道曙光。
这位最近受到国际媒体追捧、台湾社会引以为傲的陈树菊,在现实生活中,却只是个在三线城市菜肆中守着一摊市口的菜贩。
今年正值花甲之年的陈树菊从13岁即撑起家庭重担。47年来,贫困拮据、至亲离世,她的前半生遭遇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坎坷,但她并不因此怨天尤人,凭借着朴素的人生观、近乎顽固的执着,持续而低调地捐赠了1000万元台币(约合227万人民币)给慈善机关。
如今广为人知的陈树菊,依然不疾不徐,准备累积另一个1000万台币,成立“陈树菊基金会”,帮助社会上需要帮助的人。陈树菊接受本刊采访,得知大陆也有“希望小学”的慈善项目时,显得兴致勃勃,表示以后有机会也会考虑参与。
到底什么样的人生历程,让这位台湾阿妈有着令人动容的慷慨?
记者来到陈树菊设摊的台东中央市场。建于1963年的菜市场,近年由台湾行政部门补助翻新,整体环境堪称清爽。
刚从入口走进,就能看到陈树菊的档口“员金蔬菜”。若非看过新闻报道,在总数250多个摊位中,陈树菊也和其他小贩一样,应付着家庭主妇、老爷老太的讨价还价,找钱打包,空档时理菜拣菜,打理铺位,并没有因自己成为媒体名人而有所不同。
一走近陈树菊的摊位,她见到又是记者来访,立刻面孔一收,挥挥手略显厌烦地说,“哎呦,你们又来了,我没有什么好访问的啦。我都重复很多遍了啦,不要妨碍我做生意啦。”
说起这扬名国际、轰动台湾的“业主”,中央市场管理委员会主委张裕章说,“我们这位阿菊姨啊,我都怕她了。”原来,陈树菊和她的菜摊,营业的时间强度已经接近24小时营业的7-11便利店。从清晨六七点钟,一直到凌晨。“如果不是市场每月要翻水沟盖消毒一天,依照阿菊姨原先方式,一年365天,她只休息大年初一。”
走访市场上几个卖菜的摊位、与其来往的老主顾,还得知了媒体遗漏的有趣轶闻。
“阿菊姨的菜都比人家贵很多啦,不过说实话,她的菜都挑过,样子比较漂亮。”
“菊姨每次摊位都摆得很出来,都超过市场规定的位置了!”周围不愿透露姓名的摊商指了指陈树菊的摊位说道。的确,陈树菊的蔬菜摊,已经明显越过市场规定的界限,占用了些许走道。“和管理委员会说,他们也管不了。”听到其他摊位稍显抱怨的说法,张裕章只能苦笑。
朴素的人生与金钱哲学观
时过中午,菜场人潮开始消退,六七成的摊贩已经收摊,早上忙得不亦乐乎的陈树菊此时也疲倦了,趴在摊位上打起盹来。
她当然知道媒体不厌其烦地来访,是因为她捐钱的事情,被两家外国杂志选为“慈善英雄”和“百大影响人物”,但那是什么东西,她并不知道。自始至终,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“英雄”、“人物”,她只是个平凡人,一个微不足道的菜贩。陈树菊强调,她所能做的,只是尽量做到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,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。很多人比她有名,捐的钱也多很多,自己真的没什么了不起。
1951年,陈树菊生于台湾西部一个贫困家庭。13岁时,准备生第七胎的母亲难产,需要动剖腹手术,将过大的胎儿取出。当时台湾医疗保障水平低下,医院要陈家先缴付5000元保证金才能开刀。5000元对当时一般台湾家庭来说,并不是个小数字。陈家付不出保证金,医院不肯开刀,母亲因此过世。
过了几年,陈树菊三弟莫名高烧,在她就读小学的募捐下,虽筹措了足够的医疗费,但因延误了时间,送到台北治疗时已经回天乏术。
在拮据的环境下,照看家中的菜摊、抚养弟妹的重担,落在了身为长女的陈树菊身上。
虽然只有13岁,但陈树菊必须开始学习赚钱,而且是拼命赚钱。
陈树菊说,经历过家人没钱看病的惨剧,从心里觉得,世界上有钱最好,有钱才能保命啊,一定要多赚钱、赚大钱,才能保护家人。
在很长的一段岁月里,钱是陈树菊心中最重要的东西。为了赚更多的钱,陈树菊养成极为坚韧的个性。
她延长摆摊的时间。本来下午五六点钟就收摊,一点点延长营业时间,8点、9点、10点,最后在市场里面做到凌晨一两点才收摊。一般市场的公休日,陈树菊也不休息,除了每年大年初一。陈树菊的菜摊一天几乎营业24小时,深夜里经常只有她的摊位亮着灯。
为了争取在凌晨批发市场开始营业时抢先买到最好的蔬菜,她强迫自己摸黑起床。她的方法是让自己睡不舒服,不睡床,只睡地板。陈树菊说,地底冒出的寒气,让自己不至于睡得太沉。长期睡在地上,身体常常酸痛,于是改为睡长条板凳。她还训练自己睡觉时两手牢牢抓住凳脚,以防摔倒。
还有许多近乎自虐的行事风格。一天只吃一餐,几乎是清一色的白饭配花生面筋。更可怕的是,她在菜场的时候很少去厕所。平均起来,一天不到一次。因为厕所远,一来一去浪费时间,担心错过生意。于是少喝水,最后造成两次结石。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,还带来许多副作用——脊椎侧弯、静脉曲张、蜂窝性组织炎等。
所有现代人的生活,诸如化妆打扮、保养皮肤、服装,她完全不关心。不看电影、不听音乐、不阅读、不上网。陈树菊说,她生活中的惟一娱乐,便是收摊后躺在家中,听电视中的净空法师讲经说道。
“真的很好,我每天回家就听师父讲道,觉得心情很平静。”
小生意的大哲学
陈树菊故事最令人震撼之处,莫过于一介菜贩,竟能捐赠如此庞大的金额。
这些善款她是如何挣来的?
原来,卖菜也有很深的学问。
在世俗的眼光看来,卖菜很平凡、利润微薄。但对于陈树菊来说,这个菜摊几乎就是人生的全部。“卖菜是一个很细琐的生意,要注意并处理很多的小细节、小地方。”
菜批发来以后,要不断地整理、分类、包装,务必让它秀出最佳卖相,而不是将菜往摊子上一倒,就开始卖,这份工粗心大意的人是做不来的。陈树菊说,这和所有的生意一样,没有眼力和脑子的人也做不大。仔细对比陈树菊的菜摊和其他市场同行后,会发现她摊上菜的成色、新鲜度,都比别人的好。她细心地在菜的下面垫了宝特瓶,让每个种类的菜看起来更丰富。
在聊天受访的过程中,她手上动作从来没有停歇。将菜从包装袋中倒出,挑选,重新打包,调整卖相。只要有人经过菜摊,瞄了一眼,她立即搭腔,询问需要什么。如果客户挑选了某样蔬果,她还会顺带“专业建议”,还可以搭配另一种菜色。
“除了勤快,还有看人和看生意,才能抓住机会。”陈树菊说。
她描述了打开局面的一桩生意。
有一次,一个年轻人走到摊前,拿起一把韭菜花问她价格。陈树菊看着这个年轻人,打量他的神情、仪表和气质,应该是军人。军人来买菜,那大概就是部队的采买,量绝对不小。如果卖给部队,即使利薄,但量大也比一般赚得多很多。既然如此,报价绝对不能高。于是报了一个近乎本钱的价格。
不出所料,这个年轻人的确是部队采买,听到低价就下了一个大单。就因为这把韭菜花的判断,部队客户为陈树菊带来了一个月三四百万的营业额。口口相传,生意越做越多,台东附近离岛上的部队、台东知名的饭店也成为陈树菊的客户。
身边的牧师与心中的佛
陈树菊毫不讳言,她前半生的目标就是钱。她说,虽然人说“金钱并非万能”,但她那时认定,金钱是万能的。而且,有钱真好!但真正赚到钱时陈树菊却发现,自己并没有因此而开心,日子并没有像以前想象的,会跳起来。因为,她并不喜欢花钱,对于扩大事业也没有兴趣,一个菜摊已经够她忙了。她突然发现,钱在不需要的人手上,只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。
仔细探究陈树菊今日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,可以发现,其实有许多小人物不经意间,影响了陈树菊。
陈树菊说,她第一次捐款,是以过世的父亲的名义,捐赠给台湾佛光山100万(约23万元人民币)。虽说她那时已基本脱离贫困状态,但以今日的标准看,这笔数目依然不小。“每个人喜欢的东西不同,每个人的用钱方法也不一样,有人喜欢买一辆宾士(奔驰的台湾译名)来开,觉得很拉风。但我会想,钱拿去玩了,就没有了,很可惜,还不如捐出来。”陈树菊说,自从开始帮助别人,自己收获很大,“那种快乐的感觉,到现在都还没有办法形容:很平静,又很快乐,从内心里发出的快乐。”
因缘际会,卖菜的陈树菊认识了傅约翰——台湾台东“阿尼色弗儿童之家”的创办人。一个信奉佛教的台湾本土菜贩,一个虔诚信奉耶稣的美国牧师,看似平行的两人,因善心善念相知相识。
1969年,美国“阿尼色弗总会”牧师傅约翰,举家来到资源缺乏的台东,创立了“阿尼色弗儿童之家”。先是帮助小儿麻痺的儿童走出阴影,随着台湾医疗条件的进步,开始收容遭受家庭变故、缺少照顾的有身心障碍的小朋友。
陈树菊在自传中回忆道,“约三十多年前,一个美国人常来跟我买菜,有一次,他注意到我的手怪怪的,于是要我把手给他看。他看过后,说可以帮我开刀、动手术。”
“最好的一点是,开刀不用钱,免费!”历经没钱看病丧失两位至亲的陈树菊,对此印象非常深刻。陈树菊觉得,只是因为买菜认识,就要帮她治病,这个人心肠太好了。因此,她决定帮助阿尼色弗的小朋友。
陈树菊说,傅约翰成了他的榜样。她要自己看看,是否能像傅约翰一样,慈悲无私地助人。打听后,知道捐钱认养一个小朋友,每个月需要1000元,3个则是3000元,换算起来一天捐献100元,就可以照顾3个小朋友。
自幼家贫的陈树菊养成了极为节省的习惯,一天所有开销也不到100元。刚开始也很心疼。后来强迫自己不去想,不去算,每天把钱放在铁罐里,久而久之,就成为一种习惯。这个习惯,一直持续到今天。除了认养院童,2006年,她还捐助过100万元给阿尼色弗。
值得一提的是,这笔钱是陈树菊借来的。
陈树菊说,她那时手上刚好有100万,觉得可以协助院方。院方以为只是几万元的额度,听到是100万元,吓了一大跳,他们从来没有接受过这么大额的捐款。但没想到这笔钱被人卷跑了,手边就没有足够的钱捐赠了。好强的陈树菊认为,钱被卷走是自己的事情,已经答应人家要捐的钱,一定要拿出来,不能因此而失信。于是便咬牙向朋友借了100万捐赠出去。
这件事,在《福布斯》杂志刊登前,一直都没有人知道。
又一次机缘,陈树菊遇到了任教于仁爱小学的李国荣,再次捐出100万元。
她回忆道,侄子的班主任李国荣,因侄子习惯性迟到与作业马虎找她谈话。在互动过程中,她感受到了李老师是真心关注孩子教育的老师,也让她回忆起童年家庭困难时,发动募捐帮助她家渡过难关的班主任黄忠顺。
笃信佛教的陈树菊觉得,这正是回报儿时所受恩惠的机会,便主动提起,“我有100万元,想捐给仁爱国小,设立一个急难救助基金,可以帮助那些和我一样,在紧急状况时需要帮助的儿童。我不想求助无门的情况,再次发生在任何一个小朋友的身上。”据仁爱国小校方表示,陈树菊设立的急难救助金很有用,帮助过很多人。而且本金至今还没动用,都是用利息在帮助人。
2001年,这次手笔更大,一下子就是450万元。
陈树菊发现仁爱小学图书馆似乎太小了,只有一间教室大,便问,“盖一间图书馆要多少钱?”
“不知道,应该要很多钱。”学校也不敢讲。
“你讲讲看,只要不超出我的范围,钱,全由我来出。”陈树菊说,如果经费超出能力范围,就去向别人开口借。不超出范围,自己就能应付了。
学校见状,担心金额庞大陈树菊不一定能负担,于是提议可以向外面商家募款,多找几家就够了。
陈树菊说,她做事一向喜欢靠自己,不喜欢靠别人。张开手掌问道,“这样够吗?”
学校以为是50万,“50哦,不止啦!”
“什么50,这样啦!”陈树菊再用力把手掌张开。
“500哦,不用这么多啦,可能用不了那么多啦!”学校被陈树菊的慷慨吓了一大跳。校长考虑半天,这么大一笔钱,到底要不要接受。
过了4年多,图书馆落成。这是台东地区小学惟一的一栋三层楼图书馆。落成当天,她看见这栋以陈树菊命名的图书馆,嘴巴在笑,但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更多的陈树菊
国际媒体的曝光,引发台湾政界、媒体的热烈关注。而随后陈树菊应邀前往纽约领奖、台湾领导人马英九接见、台湾教育部颁发奖项,这些新闻事件使得她的故事与感染力升至最高点。陈树菊传奇成为全台湾的热议话题。媒体零碎的小人物慈善新闻,也串成一气。为自己生活的社会多做一点好事,成为台湾社会每个人重新反省自己的重要功课。
自陈树菊赴美领奖开始,不管是网路捐款,还是小额捐款,在数量与捐款人数上,都比平常激增好几倍,甚至几十倍。其中最特别的地方,就是有人寄了几十元的硬币。小额捐款的显著增加,反映台湾社会从原先“久久捐一次,一次捐多点”的习惯,逐渐转换为“少少也要捐”的观念。
还有许多人,将原本要举办的活动或庆典取消,或是换成另一种方式,将省下的钱捐出来,甚至有人把喜事的红包都捐出来。还有人自己蒸发糕义卖,捐钱帮助别人。
陈树菊说,其实她真的没做什么,把自己用不到的钱捐给需要的人,这些钱自己用不到,她又没有子女,难道还带到地底下去吗?
她对于下一个目标——成立陈树菊基金会更有信心。她说,要成立一个基金会,帮助那些穷得没法看病、吃饭、读书、活下去的人。这一次,她要针对社会而做,范围更广。
在捐赠学校急难救助金和图书馆后,她的身体经常出问题频繁跑医院,在那里,她看到很多底层人的痛苦、无助,儿时母亲因没钱看病过世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。
她决定要靠自己的努力,花3年时间筹措1000万元,甚至不惜卖掉自己的房子成立基金会。由于她的故事的感染力,台湾社会热烈回应,许多人纷纷表示愿意捐款,协助她成立基金会,她原本好胜的个性也因此动摇了。
陈树菊说,她终于想通了,发挥更大的影响力,是她的下一个任务。带动社会不因善小而不为的风气,让更多人愿意拿出50、100的小额捐款,帮助有需要的人,让台湾成为一个人情味浓厚、乐善好施的社会,这将是她的人生新目标。
而她日常工作生活的核心,还是菜市场的那方小摊。
“生活最好的方式,就是完成我想要完成的事情,然后在工作中倒下来。活一天,做一天,做到最后一天,这样我才活得最自在!
”